花巷新堂》大隱隱於巷,鬧市裡的當代建築
每個城市,總要有一些地方,成為一座城市的精神面孔、符號和地標,也是一個城市精神開放、交流共用的家園。
這是2017福州城市先鋒榜,頒發年度先鋒地標的頒獎詞,得主是「花巷新堂」。
「花巷新堂」是一座設計感強烈的當代建築,由德國建築師德克·烏维·蒙許(DIRK UWE MOENCH)主導設計,座落在古樸花崗岩牆體的歐式教堂旁,竟不顯衝突。當我們的視角跳脫出花巷教堂腹地,來到福州商業繁鬧的東街口,花巷新堂被商業大樓、傳統古民居等似新非新、風格迥異的大樓團團包圍,似張揚又含蓄,在雜亂的都會叢林裡超凡脫俗,卻也能與這城市和諧相依,時而像盛開的花朵怒放,時而又如含苞低垂。
在德克與林汐的帶領之下,見學館走入這大隱隱於巷的「花巷新堂」,經由設計者的解說,感受新舊建築的共存共榮,也聽他們分享許多在這美麗建築背後的跌宕與衝撞。
▲負責花巷新堂設計的「INUCE壹馳設計」創辦人德克·烏维·蒙許(DIRK UWE MOENCH)與其妻子林汐跟「日作設計」負責人黃世光和李靖汶夫妻合影。
花巷裡的近百年信仰
福州是一座具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名城,而城內的「三坊七巷」正是這個千年古城歷史和文化開枝散葉的源頭。建於西晉末年的「三坊七巷」,是南後街兩旁從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條坊巷的概稱,但其實福州的歷史巷弄不僅如此,順著塔巷的牌坊一直到底,有一條街屬於老福州,她的名字很美,名為花巷。
花巷裡有座教堂,因地緣關係取名為「花巷堂」。有一種說法是,在福州,每十個人裡就有一位基督徒,而其中又有一半以上出自花巷基督教堂。
花巷堂的原址過去是兆新王府,兆新是前清朝曾任琉球王的官員,府第自然是大格局,有左、中、右三座各三進,共九落。教會買下後把第一進改建為教堂,1938年請協和建築部建築師林緝西替教會蓋了一座石構教堂,也就是現在的「花巷老堂」,文化大革命後,老堂是全中國第一座恢復宗教活動的教堂,據說當時每週有上萬人湧入,但老堂只能容納一小部分的人,很長一段日子,信徒們只能彼此挨擠在老堂外搭起的小棚子裡,完成每個主日活動。
▲花巷老堂,落成於1938年,使用閩江邊紅色花崗岩的石砌建築,採取巴西利卡(basilica)古羅馬的基督教教堂的建築形式。
▲花巷老堂的對面有一道閩式馬鞍牆,牆內還可尋見兆新王府的老宅遺跡。
對於一座新教堂的期盼,存留在每一位來到花巷的基督徒心中。
也許是長年擠縮在供不應求的空間裡,90年代許多信徒的禱告是這樣說的:「上帝啊,請祢幫助我們拆了老堂,我們要蓋一座新的大教堂,最好是十層樓高。」過去花巷教會與信徒們總期許新堂建築要一鳴驚人,佔地要大要廣,最好把老堂拆了爭取更多的建築面積。德克與林汐面對教會累積多年的夙願,新堂的建築體態是要張揚還是內斂?
德克與林汐回憶他們的第一稿,類似羅浮宮的玻璃金字塔以鏡相反射老堂,卻也像一把利匕刺破天空,用最挺拔身姿回應信眾們長久以來的期許。「現在的新堂是我們的第二稿,反而是德克認為最好的版本,因為更謙卑了,謙虛的時候反而有更強大的力量。」林汐說。
▲建築屋脊不是衝破天際的利匕、也非高聳宏偉的塔樓,而是層層堆疊、觸角綿延,貌似張開懷抱的天臺,一個可供居民休息乘涼的場所,一個包容萬物、自由開闊的舞台,展演著建築本身也發散教會信仰。(Photo credit:INUCE壹馳設計、攝影胖鱼先生)
新舊堂的相視,延續歷史的屋脊天際線
教堂座落在福州市中心,最初的挑戰是花巷教堂的地理位置,「它身在市中心卻沒有面對城市的門面,而是躲在小巷、被藏在許多風格不一的建築裡。」德克說,基地本身就已飽含都市衝突,「我們不斷思考,什麼是最適切的方式?是與現代契合還是向歷史靠攏?」德克發現,既然都市脈絡既已存在衝突,那麼新生的花巷新堂就必須要能夠連接,連接老堂的時代與記憶與既存的城市景象,更重要的是觸碰這個城市大多數人的共同記憶。
「從城市其他視角來看,在花巷教堂的基地上又冒出一座教堂也很奇怪。」他們思忖該如何替彼此找到和睦關係?於是新堂延續老堂的屋脊拉出起伏軸線,俯瞰之際老堂與新堂結合一體,順著城市天際線展演出一座複合建築的姿態,同時轉化閩派建築的馬鞍牆形式,讓座落在同一塊基地、不同年代的三種建築形體能夠繼續相互依持。
▲花巷教會裡,三個時代的建築,彼此相襯相視。(Photo credit:INUCE壹馳設計、攝影胖鱼先生)
被雜亂的現代樓房包圍本是圍困的先天條件,他們卻利用屋頂跟不規則凸角展開放射狀牆體,由被擠壓的都市中心向世界發聲。而不規則的凸角與開口則是德克「碎化」量體的秘訣,一方面藉由自然發生的高度承啟老堂,一方面大幅降低新堂量體的龐大感。「有時你是最大的,但不需要告訴所有人你是最大的。」德克彷彿將神的思想不著痕跡地實現在建築上。
▲外牆透過七處制高點變化出起伏浪花般的天際線,巧妙碎化量體也藏匿了局部形體。
▲新堂內部以三個山形窗面對舊堂,除了在新舊之間產生聯繫,也象徵三位一體的上帝與信眾同在。
臺灣工藝,讓神性建築變得親和
有福州居民說,這是在福州唯一一座他們想摸也敢摸的建築物。
回想當時走入巷裡,宏偉的新堂映入眼簾,卻不像一般教堂肅穆得令人生畏,反倒讓人不自覺想趨近,仔細回想這股魅力也許來自樸實的抿石子外牆以及鄰家女孩的微紅!
以花巷老堂使用的閩江邊紅色花崗岩為樣品,在東北開採相近的花崗岩送往台灣製成抿石工藝,石材每經切碎、拋光、打磨後會呈現出微紅色澤,讓整座教堂泛起微紅色的色澤。當初德克選定抿石子作為新堂的外衣時,一度引起教會的反彈:「我們教會現在已經很有錢了,為什麼還要用這麼樸實的石材?」德克與林汐聽出教友們長期被擠壓的積怨,是這樣回應的:「抿石工藝之所以迷人,是因為用無數顆細石凝聚起這樣大片的石牆,這代表卑微的力量,也正是教會的力量。每一個小石子都是一個心願,就像是信眾多年來的信念,人們動用自己的能量,推動了新堂的建設。」雖然沒有石塊砌築的氣勢,用這樣的方式跟老堂對話,卻更能體現教會的心意。
▲別人跟德克說:「你設計了一座粉紅色教堂!」德克說這雖非他的本意,但他覺得這顏色很好,色澤出眾,材質謙卑。
▲頂端雖尖但立面邊角卻採圓弧收邊,兼顧親民與神的至高。
▲弧形的曲線同樣用在內部空間,同時與管風琴相互呼應。
站在屋頂,與神說話
新堂外觀綿延起伏,如波浪般溫婉,實則堅毅地奉獻,內部空間加上地下室,面積是老堂的十倍大。站在新舊兩堂面前,卻怎麼也猜想不出,建築師怎麼在街廓內創造出容量可觀的建築?
德克運用碎化建築的手法,成功地在視覺上縮小了量體,不規則的曲面與缺口,鑲嵌了周圍市景,讓當代建築能與所在城市對話;而高高低低的流線不只為迎合城市控高線,也牽引人們的視覺向天上仰望,形成視覺衝擊強烈的信仰雕塑,「我們希望新堂能在新舊交替的時代,具有承先啟後的樞紐作用,可以撫慰弱者也能跟強者對話,雖隱身在巷子裡,但我們的眼睛是向上、向外、向遠處看去,可以說是對世俗煩惱的掙脫,也能比喻為夢想的追求。」德克說。
隨著德克與林汐的腳步,我們拾級而上來到屋頂,在頂端眺望的震撼絕對比從地面仰望更令人屏息。屋頂平台被層層疊疊的凸角包覆,你可以將它想像成花瓣,而我們站在蕊心當中,又或者走上花瓣的緣頂,彷彿伸手就能觸碰天。這樣的廣場在綿延的凸角背後,還有另外一個屋頂平台!他們將這屋頂廣場視為建築的第五立面,不只是給信眾更多的使用空間,「這裡是教友們接近天的地方,同時也是展現自己的舞台。」德克說。
因為當你站在這裡,別人也正注視著此處的你,「你是誰、在做著什麼?這個屋頂廣場同時也在顯露你的胸懷跟姿態。」林汐接著把德克的話說完。
註:目前花巷新堂尚未完全對外開放,林汐說,等到未來教會有更充裕的管理能力,將會開放給大眾,甚至成為城市旅遊的亮點,讓更多人藉著花巷新堂認識福州、接近基督,是教會的未來心願。
▲屋頂天臺彌補了教堂沒有廣場的遺憾,平台與翹楚的階梯讓新堂跟老堂的銜接完全無違和。
▲花巷堂的周圍環伺著各個年代、風格形式不一的建築,新堂綿延起伏的圍牆台階像是觸角連接彼此,形成和諧的城市景觀。
在花巷,我們與神同行
「我剛來到中國時,我認為我是最了解基督文化的,因為我來自德國。但隨著跟中國的基督信仰接觸越久,反而獲得更多的啟發,我因此能回溯深層的個人信仰,更靠近基督信仰。」
不能在一座建築裡實現你所有的理想,你要有你想強調的東西,並且為了這個Idea適時放掉其他東西。
首先是學習接受不完美。在中國蓋一座教堂有太多的衝突,新跟舊、宗教與商業、使用者、工人和建築師等等,德克在這些衝突中學習「Let it go」來維持平衡。「作為一個基督徒建築師,要相信有時候放手是上帝的旨意。」林汐說出兩人的心情。抓住建築設計的核心,其餘該放就要放,他們相信,在這個案子裡的取捨,有時是神的信息,也許祂必須製造某些阻礙,將事態引領至神想要的結果。
▲除了實際使用的空間,德克認為中國的教堂更需要安靜、平和的空間,一個可以留白也實用的空間體驗。
再來是對「Church」一詞的認知。希臘羅馬時代只有神職人員可以進入祭壇,即便後來教堂開放給基督群體了,神聖地位仍存在心中,教堂仍舊是個莊嚴而不容易親近的地方;但在中國卻多了社區中心的意義,這也是為什麼德克要讓花巷新堂如此平易近人的原因。「我要設計一個開放的平台給大眾,而不是神獨有的空間。」德克說。
在這個城市當中,即便你什麼都沒有、誰都不是,仍然有個地方離天很近,是屬於你的棲身之處。
「花巷堂不僅是一個教堂,某種意義上,它是一個家。」這是林汐的觀察。生於福州的林汐很小就來過花巷堂,明白花巷堂對於福州基督徒的意義,「那是儲存幾代基督徒的共同記憶。在中國,教會不只是信仰,更是生活的一部分。」過去生活條件不好,教會是遮風避雨的港灣,不只是當地居民的精神寄託更有著生活上的依賴,教會承續使命並且決定更無私地擴大,內部除了大容量的禮拜堂,還有許多團契場地、保健室、圖書室、舞蹈教室等學習空間,「教會甚至花大筆經費安裝管風琴,這些用意不只為了滿足信徒,也希望吸引非信徒的人,等到教會管理制度跟上了,就能開放給民眾甚至觀光,慢慢成為居民的社區生活中心,甚至是城市裡觸動人心的鮮明記號。」林汐替花巷教會說出未來的期許。
見學觀察家:「日作設計」黃世光總監分享
首次踏上福州土地的日作設計總監黃世光,從沒想過福州會有一座這樣令人驚嘆的建築,而且把耀眼的自己藏得很好,「『曖曖內含光』這一詞非常適合花巷新堂!」他說,不讓自己的光芒遮蓋老堂,是德克與林汐尊重歷史的方式。
▲黃世光觀察,花巷教堂不論新舊,其實互為一體,屋頂的天際線慢慢遞進,側殿、主殿、新堂綿延起伏,最高的依舊是老堂塔樓的十字架。這是建築師對歷史的謙卑。(Photo credit:INUCE壹馳設計)
此外造訪花巷新堂,令他想起臺灣一座近幾年落成的教堂——台中旌旗教會。「教堂發展成社區中心,似乎是近年來的發展趨勢,教堂希望民眾能夠走進來,教會也更能面向大眾。」黃世光前幾個月才剛為旌旗教會的親民性驚喜,花巷新堂再度應證他對教會的觀察。開放、友善的設計讓教會成為社區一環,花巷新堂與旌旗教會都跳脫傳統教會「將空間最大化利用」的概念,只是透過不同方式體現「開放」,前者將開放的姿態展現在綿延的屋頂,在擠縮的街廓裡凸顯包容性;後者選擇將使用空間轉化成留白的穿堂,打造「不進教會,也能進教會」的開放空間感。
「讓人群可自由在教會中遊走,或許是兩座教堂接觸世人的方式吧。」黃世光說,所以他特別欣賞德克使用抿石做外牆,「這個親民的材料,讓宗教建築的人性不言而諭。」民眾不需要去聽太多太深的信仰道理,只要讓人們願意伸手去摸,就達到宗教教人親近目的了。
▲黃世光特別欣賞花巷堂的建築姿態,不只把自己藏得很好,維持友善的街坊關係,更微妙拿捏表現自己與尊重他人的平衡。
▲在花巷新堂的屋頂採訪是個特別的經驗,伴隨暮色低垂,我們的採訪也進入尾聲,山形階梯上,我們交流分享,學習在建築裡謙卑,也要試著踮起腳尖讓理想綻放。
INUCE壹馳設計
是德國建築師DIRK U. MOENCH(德克)與搭檔林汐於2011年在福州成立的設計事務所。MR. DIRK MOENCH是德國註冊建築師,取得德國柏林理工大學的建築學、城市設計學的碩士,具有豐富的跨國項目閱歷,在歐洲、美洲及亞太地區的建築設計界有豐富領域經驗。掌握六國語言,曾留學巴西聖保羅大學、新西蘭奧克蘭大學、同濟大學。執行總監林汐則帶領INUCE的策劃團隊為客戶提供具體的商業諮詢服務,如品牌策劃定位、目標消費人群研究、項目可行性測試、盈利性分析及市場戰略規劃等。
日作空間設計
成立於2012年的日作空間設計,公司名取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主要是希望日作兩字能帶給別人有正向、陽光的感覺,並在空間設計裡帶點手作的痕跡,也有對設計想法與執行的落實與堅持。對於空間,主張用日子來打造,再用日子來細細品味。尤其是空間的構成,存在著許多細節與態度,擁有純粹本質,是生活最簡單也最難的體悟。因為除了陽光、空氣、水滋養了生命,還需要居所的呵護,而空間中的哲學、工學、美學,都將是詮釋個人生活軌跡最重要的語彙——如果生活也是設計呈現的一種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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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柯霈婕/攝影:吳佳容/資料協力:INUCE壹馳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