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犬の回視‧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見（下）
欲望之街
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說拍照的精髓是要拍出自己的「欲望」，他是怎麼做的？
拍網襪，以一絲絲彈性曲線密密交叉包裹女性下體與雙腿，再翻轉，近距離格放局部畫面，勒出最緊迫的想像張力。
拍牛仔褲，渾圓的女臀套了一件牛仔微微撅起，所有布料折線匯聚到看不見的正面褲頭向上收束，黑白畫面分布同時暗喻受光度與溼度。
拍塗抹胭脂的油亮豐唇，有露出不馴門牙，也有彷彿呼出吐息，或者溫熱尼古丁的微張嘴唇。
拍十指紅蔻丹扒開的眼睛，讓她們撕裂般地無盡張望。
拍胡亂張貼的情慾廣告單，將傳單上的激情男女窩藏進自己的私家暗房。
森山大道愛女人，對女人極感興趣，不管她們是否有好看的臉蛋、豐滿的體型，女人自身體發散瀰漫街巷的女性荷爾蒙，一陣陣吸引著這隻野犬尾隨，引爆無限次的瘋狂快閃，Snapshot！
©Daido Moriyama
「雖然不管是用『街頭』還是『城市』的用詞都可以，但是城市的特徵是將所有人類的欲望集合成巨大綜合體的地方，那裡不僅有著人類的欲望，還有各式各樣交錯的細節。城市是由街頭上的大馬路、街角、小巷子，與街頭外所有相關的東西所構成。那些東西渾然成一體，變成超大型攝影棚，那些東西的綜合體就稱之為『城市』，而對我來說，我喜歡它們勝過任何其他的東西。之前我提到過欲望，那裡就是我自己的欲望，以及欲望與那些事物交錯產生的鮮明世界。城市就是欲望體。比方說，新宿街頭在我看來，感覺上就像是集結所有欲望的攝影棚。因為與身體契合所以才會感到有趣。」
「我沖洗出來的照片，就是屬於我的體質。要是讓我說的話，就是在興奮感之中沖洗出來的好看照片。」
「當然，視力可不能太差，也需要反射式拍攝所需的爆發力與敏捷的身手，但最重要的還是欲望吧！拍攝者在當下、那一剎那所抱持的欲望。如果沒有欲望，就連觀看也辦不到。畢竟街拍是拍下觀看後發現的事物。一瞬間想拍下某個物體的欲望、忽然想拍下女性的欲望……；欲望其實是無限的，若無法忠實面對欲望，這樣的街拍既不有趣，也毫無意義。」
「自身的欲望撒下一面必然的網，然後捉到名為偶然的獵物。」
©Daido Moriyama
國道奔馳
森山大道在60～70年代間，受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啟發，他坐在由仲本剛駕駛的副座上，以時速十公里奔馳在日本國道進行移動中的拍攝，森山面對迎面而來的萬物感到相當不安，對那些被丟到身後的影像感到相當哀痛，他譬喻如同水從竹簍的網眼流失一樣，失去重要且應該拍下的影像，因此決定下車再拍。
森山大道：「一條道路是很生動的，宛如生物一般。說得誇張一點，東京就這麼化成細長帶狀、不斷豌蜒延伸。路上有著各種要素，有寂寥的風景，也有熱鬧紛雜的街道，穿過城市又是一片山野，途中又有橋樑與隧道……，種種景致盡在一條道路上，等著我去發掘。我想要感受這一切。」
©Daido Moriyama
攝影辯證之一：彩色VS黑白
森山大道以「粗粒子、晃動、不對焦、高反差」等風格樹立攝影新門派，引起一群愛好者追隨模仿，但其實造就這些現象並非森山大道初衷，而是因為創作初期森山常在攝影時被拍攝對象追打，甚或抽走底片，為掩人耳目，森山常常一邊行走，一邊不看螢幕按下快門，導致影像搖晃失焦，直到終於將底片安全帶回暗房，又因粗暴的沖印作業讓相片的顆粒變得相當粗大、富有動態感。
關於彩色顯像，森山大道表示：
「基本上拍攝彩色照片時，我希望盡量拍得明亮、有趣，以遊玩的心情拍攝。我認為『照片就是黑白照片』！因為有這個前提在，所以我平時都只拍黑白照片，雖然偶而會拍彩色照片，但拍彩色照片時就像剛剛說的，想要以遊玩的心情拍攝。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策略，我只是認為難得有機會拍彩色照片，所有希望能夠拍街上我喜歡的顏色。所以我會拍聲色場所的招牌或看板、愛情賓館的霓虹燈或入口、化著濃妝的小姐或禮服，結果還是會被可疑、印象深刻的顏色所吸引。因為我很了解我自己，所以我知道，我特別喜歡黃色系、粉紅色系及紫色系。不管是拍立得、還是玩具相機，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用遊玩的感覺、不負責任的拍攝。」
因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在不自覺中被彩色影像拉走，現在使用數位相機的森山有時也會關掉螢幕，或切換成黑白模式，他謙虛地說：「我也還在犯錯中學習，或說是尚處於實驗階段。」
©Daido Moriyama
「大藝出版」主編賴譽夫在進行《上街去吧！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見》攝影集沖印工程時，對印刷森山大道攝影色彩之艱難更是感慨甚深，他提到攝影原理和印刷原理不同，以台灣一般印刷技術無法達到森山大道的高反差要求，尤其當彩色頁與黑白頁出現在同一面時，又加深印刷困難度，容易造成物理上的誤差，最後在與印刷廠老師傅一番苦思研究後，改採特殊黑色油墨並拆成兩種色階進行印刷作業，成本也相對提高。
此外，本書日文原版尺寸較中文版更小，封面完全沒有圖片，中文版則堆疊鮮豔色塊，希望大家一眼就看到這是森山大道，同時也感受到這是和之前不一樣的森山大道，進一步欣賞攝影家的變與不變。
▲森山大道以遊戲心態拍攝彩色照片，喜歡拍聲色場所、愛情賓館、濃豔女子或禮服等可疑色彩，希望拍得明亮有趣。圖為《上街去吧！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見》攝影集及其書卡。
攝影辯證之二：數位VS傳統
對於攝影科技革新，森山大道抱持開放心態，他偏好ZOOM功能良好的機種，隨身攜帶能塞進牛仔褲後口袋的輕便小相機，進行全面數位化拍攝。
不少人批判森山大道背離了對傳統底片的支持，森山不以為意地表示：
「因為我的最終目標是印刷品，看著攝影集完成，如果自己能滿意就行了。出版成書後若不受肯定，自己學到教訓也就夠了，我是藉此判斷成敗的。但是，倘若在轉換之時反悔，那還真不曉得至今這幾十年來我到底是在幹什麼咧。」
▲許多人詢問森山大道在講座當天使用哪台相機，答案是「Nikon Coolpix S9100」，這台相機已經使用兩年多，「大藝出版」特別提醒：「森山老師認為相機只是工具，最重要的是拍攝者在當下，那一剎那所抱持的欲望，所以不管你手邊有什麼，只管拿起它，上街去吧！」
攝影辯證之三：沒有量，哪來的質？
森山大道拍攝的照片相當大量，常如縫線般來回走動，走100公尺可拍完一卷36張底片，也因為真的拍太多了，森山常堆放拍完的底片留待日後沖印，撞擊拍攝前後的時空驚喜。他主張量多質精，每走一段一定要回頭看，探索自己的視覺能力，也曾說過「只要拍完兩千卷底片，就能出一本攝影集」，如此振奮人心的話。
在森山大道的認知裡，大量攝影「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去拍攝物件，而是以執著的精神拍攝，因為，所謂能看清一切的眼力，若不集中、講究，便無法養成。」
「或許只要拿著相機，再多少有一點概念，就能拍出像樣的東西。可是這樣的照片再多，也很難產生自覺。」
森山大道鼓勵先仔細觀察一切，再全部拍下自己有欲望的目標體，因為「如果對事物抱持太多成見，會很容易遺漏重要的事。」「沒有量，哪來的質？」
©Daido Moriyama
最終目的：讓更多人看見！
「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攝影、也不是因為想要當攝影師，只是想要改變自己的環境、改變日常生活的場所，本來就只是這樣而已。」
森山大道曾表示自己無時無刻都處於焦躁狀態，縈繞著莫名的不安，不滿自己的生存樣態，所以拿起相機企圖攫取靈魂與記憶之間的粼光，但拍攝當下也無法消除他的焦躁，因而動力不絕。
森山大道認為與其去看別人的創作，還不如自己創作，而自己拍攝的照片，也不需多作說明，因為每位觀者都有自己的密碼與探測器，他們會依據自己的需求讀取。
「我最終的目的，還是希望讓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
©Daido Moriyama
品味總編輯-潘龍Note
「博森設計」總監潘龍表示，自己小時候曾拿親戚的膠捲單眼相機拍過照片，對能捕捉靈感瞬間的機械式顯影器材饒富興趣。潘龍非常認同森山大道想拍就拿起相機拍的攝影主張，為呼應本次品味企劃，身為室內設計師的潘龍這次不拿尺規，改拿起相機走入台北迪化街頭及自己的出生地平溪石碇山上進行拍攝工作。
或許是接近農曆新年的緣故，迪化街到處是採買年貨的熱鬧人群，當潘龍拿起相機時，他特別喜歡觀察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尤其是老人與小孩、夫妻、母女等真情流露的日常畫面。
▲潘龍拍攝晚間約8～9點燈火通明、人群洶湧的迪化街，這張照片是在路邊定腳架時的第一張測試畫面，無意識按下快門，證明自己單純想拍照的欲望，彩色的霓虹光流傳達出愉悅感受。
▲潘龍追本溯源，回到出生地平溪石碇山上在隧道裡外走動，感受如「時光隧道」般的錯覺。潘龍表示自己的祖父出身礦工，每次見爺爺一身乾淨鑽進礦坑裡工作，出來卻都只剩下兩隻汪汪大眼。「從隧道裡往外看見的亮光，除了代表又辛苦工作了一天，同時也象徵生命的曙光，安全地再度從危險礦洞裡生存爬出來。」這個隧道對潘龍別具意義。
▲潘龍很喜歡森山大道拍攝的高速公路及水面逆光氛圍，呼應自己做設計時最重視的「光影」元素。
「皺起眉頭來看時代，這樣可是不行的喔。我認為不管身在哪個時代，都會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知道身為一個攝影師該做的事，就是每天拍照。而且也只有這件事。在這方面我非常地單純。雖然世界不會因為我在攝影而有所改變，但是如果我不持續拍照的話，我會連自己都看不到了。只是至少，我能做的就是將與我相關的時間片段複製下來。」
──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
上街去吧！
©Daido Moriyama
◎森山大道相關中文出版品
《犬的記憶》（商周出版）
《犬的記憶 終章》（商周出版）
《邁向另一個國度》（大家出版）
《晝的學校 夜的學校：森山大道論攝影》（商周出版）
《森山大道，我的寫真全貌》（原點出版）
《上街去吧！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見》（大藝出版）
博森設計bosondesign
森山大道Moriyama Daido
大藝出版
【撰文：蔡舒湉／攝影：蔡舒湉、張憶文／協力：大藝出版】
